宗承灏
光绪二年(1876年)春天,京城陷入一种死寂,那是让人濒临死亡的幽寂。与子弹在身后追逐不同,与刀剑在暗处夺命不同,那是没有硝烟的杀伐,是无从躲藏的恐惧。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,地上的人辛热燥烈,全身成千上万的毛孔都张大嘴巴,拼命地呼吸,每一张嘴巴,都流出有毒的黏稠汁液。

一夜之间,一种名唤“喉风”的传染性很强的疾病,恶风似地刮遍京城的每个角落。因缺乏医学知识和有效药物,疫情如虎狼墮突,到处撕咬,不断有人死去,全城谈虎色变。在谭嗣同的记忆里,当时因此病死亡者众多,每日出城的棺柩往往使城门的交通为之堵绝。当时北京城内每年都有恶性传染病出现,只不过没有大规模流行,所以史书不载。凡是记载下来的,都是波及面较大、后果严重的瘟疫。这场瘟疫对于谭嗣同来说,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。
彼时的谭嗣同在浏阳会馆同两位兄长生活在一起。伯兄谭嗣贻大他13岁。在嗣同的记忆里,伯兄嗣贻不爱出门,即使出门也是独来独往,和两位弟弟在一起玩的时候不多。仲兄谭嗣襄比嗣同大9岁,是一个淘气顽劣的孩子,屋脊之上如履平地,旷野之上驰骋纵横。父母责骂鞭打,他却嬉笑以对。他虽然陶醉于自己的蛮荒世界,但读起书来聪明颖悟。谭嗣同最喜欢和仲兄呆在一起,嗣襄也经常带着弟弟策马奔腾,飞檐走壁,丛林探险,尽情享受着欢乐的童年时光。他们是兄弟,更是世上最亲密的玩伴,以及最好的倾听者。谭嗣同回忆说,五六岁时,谭家住在宣武门城南,那时他和仲兄均师从毕纯斋学习。北京的夏日炎热难耐,兄弟二人便在庭院里玩耍嬉戏,以打发枯燥的夏日时光。每次仲兄离去,形单影只的嗣同便会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。
待到八九岁时,谭嗣同和大哥嗣贻、二哥嗣襄读书于宣武城南。私塾位于城外僻静之所,紧挨着南下洼。南下洼原本是八旗校练场,地处现今的北京南站以北。如今这里成了交通要道,以老北京城论,那是在城外了。广袤数十里的荒野,坟墓累累,白骨纵横。地上散落着一些没有掩埋的灵柩,经过风吹雨打,棺木已日渐腐朽而露出窟窿。荒野里蔓草芊芊,白杨挺立,一片萧索凄寒的景象。每天晚上,谭嗣同在窗下读书,窗外夜风簌簌,拼命抽打着旷野里的林木,间杂着鸟兽的啼鸣,混合成令人恐惧的鬼哭狼嚎,年幼的谭嗣同不禁毛骨悚然。彼时,他便会跑到两个哥哥的身边,寻求抚慰。
每当清明时节,宣武门城南成了人们凭吊先人的地方。在谭嗣同幼小的心灵深处,那个平日里的幽静之所呈现出人世间另一幅凄然惨绝的画面:每当清明时节,哭声响彻旷野,纸灰漫天飞舞。孝子贤孙带着鸡酒饭食来此祭拜先人。但见板车上蒙着白布,纸钱挂满树枝。男人和女人身着白衣,头顶素冠,伏地哭祭。他们越哭越伤心,良久乃去。眼见得有少妇领着幼子,伏地哭不起,便知这人间又添了一座新坟。
年幼的谭嗣同,虽不解生死玄机,但长期置身于“少人而多鬼”的环境中,难免会让他的性格蒙上一层阴郁沉重的底色。他自己也说,和两个兄长在良辰美景处玩耍乃人间喜乐事,但当他看见那些哭丧扫墓的景象又会心生悲凉。在谭嗣同的回忆里有这样一个片段:八岁的孩童,坐在荒冢毗邻,纸灰寥落的书院里读到“日暮狐狸眠冢上,夜归儿女笑灯前”,曾突然哽咽不能成语———老师问他缘由,他却也不能自知。在后人看来,深不可解的忧愁,早就降临在多愁善感的小嗣同身上。他的思想超过了同龄人,变得深沉,变得敏感,这让他在很多方面与一般的孩子不同。
京城暴发瘟疫不久,已经嫁于唐家的大姐谭嗣淑也染上了“喉风”,病情很快恶化。唐家人害怕被传染,不敢近前照看。母亲徐夫人闻讯,爱女心切的她立刻带着大儿子谭嗣贻由通州进京照料。本来“喉风”是白喉杆菌引起的急性传染病,是由病者飞沫或直接接触而传染的,应该进行隔离治疗。可是徐夫人和长子谭嗣贻等却缺乏这种卫生知识,恐怖的瘟疫也没有放过这个善良的女人和她的孩子,徐夫人与长子谭嗣贻也相继病倒。
五日之内,徐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相继离开人世。
一月二十九日,年仅22岁的二姐嗣淑病亡;
二月一日,48岁的母亲病故;
二月二日,年仅23岁的大哥嗣贻也病亡。
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至亲之人的离去,而“五日三丧”,则让谭家陷入人生苦寒的绝望之境。对于尚未成年的谭嗣同来说,亲人的死亡成为笼罩在他心头的阴影。然而,灾难并不怜悯人事,紧接着12岁的谭嗣同也病倒了,气息奄奄,生死难料。一波未平一波再起,家里又出现了天花,弟弟嗣褧也撒手人寰。父亲谭继洵和全家其他人也都患病或身体不适,几乎人人自危。父亲谭继洵在写给兄长继升的信中用绝望的语气哀叹:“此时弟病,颇觉自恐,又传赞(嗣贻之子)、嗣嘉、嗣褧,均出麻疹;少奶奶、第二妾、嗣彭,体均不适,此刻诸事,无人料理……弟此时苦况,不可言!不可言!”

父亲谭继洵自觉活不下去。他忧虑的是,自己死后,这个家也就散了。徐夫人不在了,而两个小妾向来不和,将来恐怕难以共处。在此种心情驱使下,他甚至备好了一份遗嘱,将后事托于长兄谭继升。他将家产做了分割:田产银钱,作四股均分:传赞(嗣贻之子)一股,归少奶奶(嗣贻之妻黎氏)承管;嗣彭(即嗣襄)一股,伊自承管;嗣同……亦分一股,归大姨太(卢氏)承管。他甚至为两位年轻的姨太太想好了退路,愿守则守,愿嫁则嫁。不愿守节者,帮她寻好人家嫁了,不可索聘赀,其衣服首饰,均令其带往,每人再各给陪嫁礼金五百两。谭继洵也算是个情长之人,对两个小妾有着发自内心的牵念。
谭继洵还特意嘱咐为谭嗣同立从子,嗣同的病情极为凶险,恐怕难逃此劫。由于害怕传染,谭继洵带领全家在通州另赁屋而居。谭嗣同处于半隔离状态,只留下卢氏在坐粮厅衙署照看。据说卢氏生怕传染到自己,对病入膏肓的谭嗣同完全不闻不问。“喉风”肆虐之下,丈夫尚且不敢靠近发妻,卢氏作为庶母,不敢近前照顾染病的谭嗣同,也在情理之中。
谭嗣同独自躺在床上,三天三夜昏迷不醒,滴水不进,魂魄游走于死亡边缘。就在所有人断定他万无生存之希望,谁也没想到,这个12岁的少年竟有如此坚韧的生命力,居然在那个苦寒无比的春天苏醒过来了。
当谭嗣同苏醒过来,面对母亲和兄长、姐姐的离世,他悲恸万分。睹物思人,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,母亲不在的家,已算不得真正的家。家成了荒芜之所,成了没有温度的物理空间。彼时陪伴在谭嗣同身边的是他的老师、浏阳学者欧阳中鹄,他为谭嗣同熬药喂汤,使其身体慢慢康复。谭嗣同自一月下旬开始发病,直至四月中旬尚不能起床,可见病情之严重。关于这场灾难,谭继洵写道:“幸嗣同于万死之中,倖获一生。”他对嗣同的奇迹般的复活既感到高兴,也感到意外,因此给他起了一个表字,叫做“复生”。
对于死而复生的谭嗣同来说,真正的悲剧刚刚启幕。徐夫人过世后,父亲虽碍于旧礼教,没有将小妾卢氏扶为正室,但赋予其处理家务、照管嗣同兄弟的责任。卢氏实际上取代了徐夫人在家中的地位。待到谭嗣同从死亡的边缘苏醒过来,环顾四周,突然发现家中已不复往日温情。朝夕之间,自己在这个世上失去三位至亲:母亲、大哥和二姐。母亲的位置已经由卢氏取而代之,自己的言行举动都要在她的掌控之下,看她的脸色行事。谭嗣同在自家的屋檐下失去了精神庇护,突如其来的伤害将伴随他的一生。
死亡之神在谭嗣同心灵投下的阴影,让年少的他体验到了命运残酷的一面。时隔六年,当他从京城回到浏阳老家,还悲痛难抑地写下“谁知骨肉半人鬼,惟与乱山终古青”的沉郁之句。
母亲徐夫人的早逝,将谭嗣同推向了早年人生的至暗时刻。心理学研究表明,一个人在童年时遭受的精神创伤就像命运烙下的胎记,一生都难以洗去。家庭生活的变故,痛彻骨髓。谭嗣同在自述中记录那段岁月:为父妾所虐,备极孤孽苦。他说,我心底的忧患啊,不知该向谁倾诉,它像烈火,不停地焚烧我的心。
谭嗣同年纪虽小,却是一个横逆不顺的孩子,悁悁之忿,常形于色,毫不修饰与遮掩。大多数人看来能够忍受之事,他都无法容忍,经常将心中的愤懑表露于外,包括对卢氏的不满。这种不满更多来自于母亲在世时,正室与妾室的家庭矛盾。谭嗣同与继母卢氏的关系也接续了这一矛盾,使得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。
人性总是多面的,在趋利避害的本能下,蛰伏在人性中的恶力会异军突起。卢氏见无法压服嗣同,往往会哭着求助于谭继洵。在封建礼法的尺度之下,卢氏毕竟是继母,而谭嗣同的横逆不顺则有些不近情理。其结果必然导致“复生失欢于敬帅”,父子关系也迅速恶化。谭嗣洵当面训斥嗣同,嗣同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。他无法理解,也无法接受自己在这个家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。而这一切,被他身边的老师欧阳中鹄看在眼里,但一个外人无力改变这一境况。他说:“谭嗣同困于家庭礼法,找不到生而为人的乐趣。”
谭嗣同的境遇并不是那个时代的个案,而是封建制度下发生的一幕家庭悲剧,带有普遍性。谭继洵、卢氏和谭嗣同,都是悲剧世界里的悲剧人物。至于这场悲剧的细枝末节,已经被一层层的文字和情绪覆盖,难以见识真面目。
对于谭嗣同来说,家庭的温暖随着母亲的过世也随之散去。他剩下的少年时光,都将在这种令人痛苦的环境中度过。谭嗣同体验到了世俗生活的冷酷一面,也让他对家庭之间的情感生活产生凄苦的感受。这种感受,谭嗣同很少在他的作品中直接表现,但在他24岁时写的《三鸳鸯篇》中却有隐约的流露:
辘轳鸣,秋风晚,寒日荒荒下秋苑。辘轳鸣,井水寒,三更络绎啼井栏。鸳鸯憔悴不成双,两雌一雄鸣铿锵。哀鸣声何长,飞飞入银塘。银塘浅,翠带结。塘水枯,带不绝。愁魂夜啸缺月低,惊起城头乌磔磔。城头乌,朝朝饮水鸳鸯湖。曾见莲底鸳鸯日来往,忘却罗敷犹有夫。夫怒啄雄,雄去何栖,翩然归来,闭此幽闺。幽闺匿迹那可久,花里秦宫君知否?不如万古一丘,长偕三百首。幽闺人去灯光寂,照见罗帏泪痕湿。同穴居然愿不虚,岁岁春风土花碧。并蒂不必莲,连理不必木,痴骨千年同一束。
谭嗣同显然是在影射父亲和生母之间的情感生活的遗憾,因妾室的介入而成了一幕人间悲剧。他多么希望这场婚姻的悲剧能够得到弥补,但不幸母亲含恨早逝。他的希望变成了幻想,幻想母亲能幸福地长眠于地下。
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,最后却变成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。少年时留下的精神创伤,往往会对一个人的性格产生强烈的影响。如果我们每个人的性格都有一套可以破解的密码,那么打开它的那把钥匙,一定藏在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个抽屉里。中国旧时大家庭中,类似谭嗣同经历的少年极多,待他们长大成人后,性格往往偏执狭隘。只有极少数人,能够完成精神上的自我救赎。
谭嗣同后来在其《仁学·自叙》里提及他的家庭:他从少年到壮年,“遍遭纲伦之厄”,尝够了纲常伦理带来的诸般痛苦,不是活人能够忍受的,好几次差点死去。这段痛苦的经历让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,他更加轻视自己的生命,认为人空有一副躯壳,除了利人之外根本不值得珍惜。很多时候我们认知世界,洞悉人性,往往都是从自身出发。幸好,他有远大的志向,愿意为之奋斗与牺牲。
家庭生活的巨大变故给谭嗣同带来的伤害是铭心刻骨的,也是无法弥补的,这无形中加重了他性格中的忧伤悲怆成分,使他具有与之年龄不相符合的强烈忧患之感。夜深人静之时,深沉的忧伤不时袭来,痛彻心扉。“夫忧伤之中人,有飘忽冲荡,缠沈盘蛰,挟山岳之势,挈烈风雷雨之暴,举血气心知所能胜似干事者,猝不能当其一击。”谭嗣同后来的诗文中出现的悲苦之音,大多与他这段不幸的经历有关。
这种低沉忧郁的意识也由此成为谭嗣同的生命底色。也难怪,正值青春大好时光的他会自认是一个“忧伤之中人”,对生命有一种他所谓的“苍然之感”。谭嗣同对生命的苍然之感,更多源于死亡在他不长的生命时段里投下的阴影,晦暗而浓烈,在心中难以消解。他自己也曾说:“嗣同尝喜为危苦恇惧之言。”他发出那些令人恐惧忧虑之言,是因为他经历过别人不曾有过的生命体验。
谭嗣同并没有在精神痛苦中做一个彻头彻尾的迷失者,生活的突然变故反而激起了他的抗争意识,并转化为性格中坚硬的部分。同时,他感受到来自旧礼教的束缚与捆绑,也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,埋下了怀疑和反抗的种子。